01
十年前,农村姑娘小茹第一次踏进程家,就存着别样心思。
她见程老师第二面,就喜欢上他。
那年,她21,他36。
那时,小茹的弟弟刚考上职校学机电,在程老师班上。
某天与一个富家子弟起了冲突,把人揍进医院。
对方家长不依不饶,要求严惩凶手。
校方要开除小茹弟弟。她听说后,连夜赶来找程老师。
到办公室时已近中午,程老师在备课,小茹走进去二话没说扑通跪下,把程老师惊得跳起来。
怎么拉小茹都不起,她知道程老师是唯一的指望,只要弟弟能继续上学,让她做什么都行。
小茹家境不好,父亲是个赌徒加酒鬼,赌输了,喝醉了,都会死命打小茹妈。
在小茹高中毕业那年,妈妈最终不堪忍受,跟着别人跑了。
她指望不上混球父亲,只好辍学供弟弟读书,弟弟能在职校学一技之长,就是她家兴旺的火种。
小茹怎么能允许,火种还没茁壮便被人掐灭。
程老师怜悯小茹姐弟,使出浑身力气为小茹弟弟奔走,想方设法说服对方和解。
又拿出半年工资替小茹垫付了伤者的医药费。
力挽狂澜的程老师,在小茹眼里犹如再造父母,怎么报答都不过分。
她想不出其他方式,只是不停地给程老师寄山货。
那些隔三差五就会到来的包裹,慢慢垒成程老师心头的一座大山。
终于有一天,程老师答应了小茹请吃饭的请求。
她说她找到工作,被一所家政服务机构录用,专门学习护工,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,要请程老师吃大餐。
程老师选了一家街边小馆,挺干净也挺家常。
02
小茹早早等在桌边,还特意穿上刚买的棉布裙。
七点,程老师准时来了,小茹站起来迎接,却惊讶地发现,程老师不是一个人来的。
他推着一辆轮椅,上面坐着一位妇人,虚胖,苍老。
程老师介绍说,这是我太太。
小茹半张着嘴,被那声温柔的“太太”刺激到,男人称呼老婆居然可以这么洋气。
那顿饭吃得小茹终生难忘。
程老师伸出骨节匀称的大手为太太挑鱼刺,给她擦嘴,与她笑语晏晏。
那么温柔,又那么耀眼,像一颗星辰,划过夜空刻进小茹的心海。
她看惯了村里打妻骂孩的粗鄙汉子,看惯了父亲醉醺醺又恶狠狠的模样。
她从来没想过,男人,还能如程老师这般美好。
结账时,小茹被告知,已经有人结过。
她看向程老师,他正低头为妻子整理头发。
小茹有一瞬的心疼,那么好的男人,却有一个残缺的伴侣。
目送程老师离去的背影,小茹内心被一种强烈的念头激荡——他的身边若是她,又该是怎样一幅画面,两双手,一双人,相依相伴,并肩而行。
可惜,不是她。她的内心没来由地揪疼。
来城里工作,离弟弟和程老师更近了,但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可以近距离接触他。
怀春姑娘小茹陷入无限惆怅。
入冬的一天,弟弟来看她,告诉她程老师最近好惨,职校承接了一项全国性的技能大赛,程老师是总负责人,忙得天昏地暗。
恰巧师母又出状况,因为冬天的缘故,频繁感冒,身体变得很差。
程老师医院学校疲于奔命,不慎将自行车骑进景观河。
小茹当即让弟弟领着去程老师家,他瘸着一条腿来开门,厨房里飘出饭菜烧焦的糊味。
03
小茹意识到,进入程家的好机会终于来了。
她挽起袖子烧菜做饭,把厨房客厅打扫得纤尘不染。
又为程太换上干净衣裤,用学到的穴位按摩法,把程太按得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。
程老师憔悴的脸庞浮上轻松。他留小茹做了住家护工,开出她在别家多一倍的工资。
小茹欣喜若狂,她并不在意钱,与心中的星辰大海共居一室,只是看着他,便觉欢喜。
程太很喜欢小茹。
以往程老师一走,整个家里就剩她一人,连空气都是寂寞的。
如今,小茹来了,她叽叽喳喳说笑,甩着好看的长马尾忙进忙出。
闲下来会推着她出门晒太阳,满屋子都是她热烘烘的青春的味道。
这一切,真好。
日子悄然滑过,一转眼小茹在程家已经三年。
她和程太处长了,有了亲如姐妹的味道。
有次聊天聊到程太的腿,她告诉小茹,她和程老师结婚的第三年,跟着单位组织的旅游团去九寨沟,山路上大巴出了意外,冲下路堤。
幸亏被一棵老树挡了一下,否则会更严重。
即使这样,司机和两名乘客当场死亡。
程老师因为程太在他身底垫了一下只受轻伤,而代价是,程太从腰部以下没了知觉,从此坐上轮椅。
那天,小茹哭得稀里哗啦。
程太含着泪笑话她真是个傻姑娘,多少年的往事,还值得较真。
小茹长得算不上漂亮,却有一双小马驹般结实修长的大腿。
偶尔,程太会看着那双大长腿出神,眼睛里氤氲上雾气。
小茹善解人意地靠过来,依偎在程太腿边说,姐姐别伤心,以后我的腿就是你的腿。
04
这句话她说得无比真诚,甚至是虔诚。
她自己也很奇怪,程太明明是她的情敌,她却产生不了一丝恶意。
她喜欢程老师,也怜惜程太。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感,把小茹弄糊涂了。
弄不清楚就抛诸脑后吧,每天的琐事一大堆,小茹忙都忙不过来。
直到有一天晚上,已是深夜,小茹伺候程太睡下,在客厅等程老师回来。
门敲响时,小茹奔过去拉开门。
程老师直直倒向她,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。
小茹知道程老师为照顾程太极少喝酒,今天却醉得厉害,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。
她把他扶进书房的小床,打来热水为他擦脸。
脱他吐脏的衬衣和裤子时,小茹心脏部位不受控制地急跳,脸颊火辣辣的,胸部憋闷,起起伏伏。
她明显感觉到有一双手似要环上她的肩背,她顷刻汗毛倒竖,胸口憋得要爆炸。
她想抗拒,又隐隐期待。整个人吊在半空,玄妙又痛苦。
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,那双手颓然垂下。
空气冷下来,小茹在巨大的失落中,瞥见假意翻身的程老师,眼角似是滑下一颗泪。
小茹出去倒水盆,看见程太屋里居然亮起灯光,随即又熄灭。
屋子重新陷入黑暗,小茹又幸福又懊丧,忍不住哭了。
过后几天,程太情绪都不怎么高,也不爱说话,眼睛总是红红的。
小茹有点心虚,只好埋头干活。
后来在邻居嘴里,小茹知道程老师真的遇上事。
职校空出个校长助理的位置,大家公认程老师最合适。
却跳出来个竞争对手争得很凶,对方到处传播,说程老师作风不好,和家里的小保姆不清不楚。
理由是,他给小保姆开的工资高出市场价两千块,出差还给小保姆带礼物。
以前找的保姆都没超过半年,这次却足足留了三年多。这不是很反常吗。
05
谣言传成桃色新闻,成了大院里的艳事。
爱护程老师的校领导找他谈话,让他处理好后院,别因小失大。
三天后,程老师下班,带回来一份材料交给小茹。
他自作主张为她报了一所护理学校,让她去进修,还承诺会负担部分学费,算作回报她尽心做事。
小茹逼问他,这算什么,打发她走吗,是不是为了那些传言,是不是怕她拖累他升官发财。
小茹委屈得痛哭,第一次对他感到失望,她视他如师如友,如宝如珠。
他呢,在利益面前,这么轻易就屈从于莫须有。
程太也冷着脸表示,小茹离开,是目前最好的选择。
小茹赌气接受了进修名额却没要学费,自己勤工俭学上了两年护理课。毕业后应聘进一家私立医院做护士。
从小勤恳的她,工作起来不计较苦累,很受领导和同事认可,很快在医院站稳了脚跟。
相比事业,她的感情生活并不如意。
她总是在寻找程老师的影子,却一次次南辕北辙。
她曾处过一个,对方有一双酷似程老师的大手,一张口嗓音温柔,小茹因此很是上心。
谁料后来男人生意被骗,突然变了性情,彻底撕下伪装,甚至在一次争吵中将小茹扇得耳膜穿孔。
一转眼,成了大龄剩女。
再有人介绍对象,她心思很淡。
她只想努力赚钱,生活过得好不好,与有无男人真的没什么必然关系。
06
弟弟去了外地发展,与朋友合开一家机床厂。
小茹与弟弟见一面都难,何况程老师又特意屏蔽讯息,她再也无从得知他的近况。
春夏之交,小茹科里病人骤然增多,她整天忙得脚不沾地。
弟弟突然打来电话,明天要返回,参加程师母的葬礼。
小茹惊住。
葬礼这天,她也去了。
时隔三年多,她又看见程老师,只一眼,她便绷不住眼泪。
那个儒雅的男人,瘦了,也老了,两鬓染上白霜。
此刻,他默默矗立在厅堂一角,像一棵寂寥的树,哀痛从他的四肢百骸向外流淌。
小茹心痛如绞。
她从弟弟那里获知,最近一年,程太身体状况很差,已经发展到长期住医院。
她不愿意再拖累程老师,也受够了生活强加的苦,在某个夜里偷偷吞了积攒好久的安眠药。
小茹想起程太的模样,她面庞浮肿,却眉目慈善,待小茹很好,处处为别人考虑。
如果不是后来的事,小茹相信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姐妹。
葬礼过后,小茹随弟弟去看望程老师,老房子大院子没怎么变。
程老师交给小茹一封信,是程太留给她的。
她在信里说,小茹进门的那天,她便看出她喜欢程老师,或者说在吃饭那次,敏感的她已经察觉。
她知道自己的身体,更负疚于不能给程老师正常生活,不能正常爱他,不能为他洗手做羹汤,更不能为他生儿育女。
她承认嫉妒过小茹的年轻健康,也曾为程老师的心动伤心愤怒过,后来的她其实也希望,有一日小茹可以再次迈进程家门。
程太还解释了赶她去进修那次,其实并不是因为谣言会影响程老师升职。
是替她想过,怕人言可畏,最终会毁她清誉,影响她往后的人生。
而过后,程老师并没有再去竞争那个职位,而是专心带学生搞项目。
07
小茹读完,整个人抽成一团,心痛得不能自已。
回忆汹涌而来,想起伺候程太的那几年,是她最轻松愉悦的时光。
不必操心食宿,无需理会别人的冷眼,也看不到父亲的暴戾。
每天迎接朝霞,送走黄昏。有心仪的男人在侧,想看便可以看到。日子单纯明快。
如今,程老师恢复自由,就在近旁,可那样的日子,还会回来吗?
小茹不顾弟弟劝阻,开始出入程家。
程老师却忙起来,不用分神照顾妻子,他一头扎进工作,小茹见一面的机会都变得稀少。
常常是她发个消息,盯着手机大半天才等来回复,还是简单的“好”“嗯”。
弟弟说,这是程老师无声的拒绝,但小茹不死心。
那几天预报有台风,媒体开始号召大家做好各种防范。
暴雨压顶时,小茹正上着夜班,她被狂风抽打玻璃的碎裂声搞得心惊肉跳,突然想起程老师晚上爱泡图书馆,一看书便什么也不顾。
她狂打电话,不接。连发十几条微信,手机一片死寂。
小茹顾不得许多,抓起一把伞跌跌撞撞奔进风雨中。
她却低估了台风的威力,在一个桥上,她连人带伞一起被扯进河中。
是她命大,有路政除障车经过,发现了她。
弟弟伏在病床边落泪,她问起程老师,弟弟恨铁不成钢:“他好着呢,没去图书馆,是手机落在办公室了。
姐,你还要傻到什么时候,连自己都不爱,还指望谁在意你呢。”
小茹苦笑。
她在医院躺了七天才降下高热,整个人虚脱成一堆棉,心思却从没有过的清明。
08
这么多年,时光流转,很多东西慢慢褪去。
她以为的爱,曾经的怦然心动,不过是苦难上开出一朵花,深渊中惊现一声鸟啼,美则美矣,却生不出根基。
从小在父亲的暴戾中长大,脑瓜与口袋都贫乏,初次打开新世界的门,哪一眼都是繁华。
程老师对小茹姐弟的好,让她自动归类为爱慕,现在想不过是面对类似父辈的感激。
而程老师身上那种谦和温润,是她曾经的执念,也是感情的毒,越贫瘠越渴望。
其实葬礼那天,她便知道“心目中的程老师”怕是要失去了。
他和程太相濡以沫多年,早已累积深厚的患难情。他很难接受妻子自杀离去。
程太走了,也带走他的心。
他们彻底变成了毫无关系的两个人。
眼看30岁,弟弟替她恨嫁,制造好多次机会介绍合伙人给她认识。
那个男子年轻,蓬勃,双商在线。
对方锲而不舍地走近她,她才恍然,什么叫做“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”。
原来爱不是处在卑微的位置仰视,而是能同行相伴的齐肩。
她感恩那个没能落下的拥抱,和未曾实现的执念,她终于可以把年少时的爱慕封存,去迎接崭新的世界。
31岁这年,小茹怀上宝宝。
丈夫待她比从前更好,吃穿用度上事事细心,每天晚饭后都会陪着小茹散步。
日子在夕阳的暖色中拉得很长,小茹看着身边丈夫泛着微光的轮廓。
腹中的小生命在这时突然施展了拳脚,小茹惊呼出声,丈夫也用手感受着,一边欢喜大笑。
他们在金色的余晖中牵手回家,往事已矣,当下,正是好年华。